第十九章恭陵哀皇后墓

一只蜻蜓袅袅落上已有点开残的荷花,透明翅膀抖动着,象在召唤谁。

秋千坐在莲池边的大石上,入迷地盯着池中那几株挺出水面的荷花蜻蜓。合璧宫内的园林早就无人打理了,池水与林地都积满落叶荒草。幸好这莲池上游有座小瀑布,下游也有出口通往河渠海池,碧波摇**,草木葱茏,是整座合璧宫院内唯一尚有生机的地方。

她裙边有一大片枝枝蔓蔓紫红烂漫的牵牛花朵。七夕已过,花开得再热闹,也显冷清寂寞。再过不久,树叶飘下,所有花草都将凋萎,池中的明艳娇莲也会散落沉浸,只留半残的圆荷枯叶迎对秋风。

那是秋千今生第一次来此时看到的情景。去年她大婚之后,百无聊赖,有时清晨起身外出走走,愿意在这个莲池边坐上一会儿,注视暗黄荷叶上的晨霜露珠慢慢滑向叶心凹陷,积聚成洼。

“明师炼丹所用……”

脑后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,声音却是熟悉的。秋千悚然,垂睫沉思一会儿,想起来了,他和她谈过这个。

她都快要记不起自己的丈夫在阳光下是何模样。从成婚到死亡,他每天都很忙,一早起床梳洗出门,晚间掌灯之后才回来。他们的相处时间,就只有床帷放落之后的睡前低语……他谈论过好几次明崇俨的丹药,对之寄予厚望:

“……明师说,正在炼一炉新丹,开鼎后不但能滋助健体,且有望根除弱症,一了百了。那个旧方子丹药我也服用过,很有效,只是不能持久。明师说新方又加了荷露白芍诸般仙药,更加滋润轻超……”

“需要荷叶露水吗?这院里就有,我可以带人亲手去摘掇回来送给明师,合璧宫内的荷露,说不定更有效用?”秋千那时曾自告奋勇,换来的只是丈夫的笑:

“来不及了。明师早就闭关燃鼎开炼,这类仙丹总要耗时很久,几十天不能断火呢……”

又一只蜻蜓飞到池中那株荷花上空,绕几圈落到前一只同伴身上,亲热交尾。

秋千忽然眼睛酸痛。

“裴娘子。”

呼叫声温柔斯文,她扭头起身,见是上官婉儿来了,背后还跟着一身宫人装束的索七娘,忙迎上去。她已很久没在这院里见过外人,舌僵口拙,三女坐下说了会儿话,秋千才渐渐言语灵便。

上官婉儿是奉天后之命来看她的。左右回顾见四下确实无人偷听,婉儿又悄悄向秋千告知,自己先去了一趟长孙宅,与宅内诸人互通消息。索七娘坚持要随来,再见一见秋千。

三人拉手感叹一阵,都没说什么不吉利的话。秋千自己心下明白,算算日子,问婉儿:

“是不是恭陵修筑完工了?我终于可以去地下陪着先夫长眠了?”

婉儿迟疑半刻,点了点头,自己眼圈先红了:

“天后命我来问问你,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?你父母家人已经到了任上,听说安置妥当,过得还算如意。他们众口一辞都向外人说,你自愿身殉孝敬皇帝,朝廷表彰,二圣优奖令尊教女有方,考课也给记了上等,眼见令尊还能升官。那一头你可以不用再惦记……别的呢?”

秋千淡然笑笑。父母这一世的养育之恩,她算报完了吧。别的么……

“秋千有个不情之请,”她向婉儿道,“那个宫婢阿邢,教唆得我神智昏乱、后来又救过我的,不知她尸骨如今在哪里?我想让她陪葬到我墓中,行不行?”

“啊?”上官婉儿一怔,“她害得你那么惨,娘子你还乐意在地下跟她为伴?”

“我……”秋千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,只能点头。索七娘在旁边说道:

“上官才人你没见过阿邢吧?她和裴娘子之间孽缘纠缠,不是一个‘害’字能说清的。阿邢进宫到裴娘子身边做那些事,是受人指使,蒋王府还以她全家人的性命要胁,她不能不从。可她在裴娘子身边那么久,也是真心怜惜秋千命苦,乃至最后拼死救她出城,为她舍了自己性命……秋千想和她在地下作伴,我能懂为什么。”

秋千边听边点头,心里其实还有些想法,却不知该怎么说。索七娘的话都对,但她和阿邢还有一些……依恋和甜蜜,几乎是秋千生在人世这十九年里,最美妙愉悦的体验。

那些在她耳边的私语和抚触,阿邢为她营造出的幻像,绿柳拂波星汉灿烂,她在其中与两个美男子共沐爱河。他们心心相映神魂飘**,秋千一度以为是到了西天净土的无忧仙宫里。她自忖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坏事,如果殉情入葬,也许她仍然能回到阿邢带她去过的那洞天福地。

“我回去问问。记得上次听谁说,阿邢的尸首还在金吾卫官衙那边,但愿他们还没胡乱埋进乱葬堆。只要棺材还在,裴娘子这心愿,应该能达成。”婉儿许诺。

秋千向她笑笑道谢。这小女官越来越沉稳有主意了,不愧是长年跟在天后身边的人。

“还有件事……先夫在床下暗格留了些物事,别的罢了,有一枚钥匙,我听说转交给了长孙郎?可查出什么没有?”

这是秋千至今唯一还关心和好奇的人间事务了。那是太子弘的遗物,他留下的未解之谜。尽管秋千知道查出来以后也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了,但她要是到了地下,还能再见到丈夫呢?他们至少还能谈谈那个……

上官婉儿的脸色有点奇怪,欲言又止的模样,转眼去看索七娘。胡姬道:“听说那钥匙能在庄敬寺里开一个门,长孙郎他们转交给东宫左卫率史大胡子去找,至今没找着那门。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,不然东宫早在庄敬寺里挖地三尺。秋千你既然关心,回去我再问问长孙郎和狄公,看有没有新消息。”

秋千点点头,又问:“哪一天?”

她不必说是做什么的哪一天,上官婉儿和索七娘却都立刻听懂,脸现哀戚。索七娘长长叹一口气,别过脸去不说话,上官婉儿轻声答道:

“三天之后……明崇俨算的日子,庚子日,与孝敬皇帝葬期相宜。”

“明崇俨也要去的吧?”秋千问,摸一摸袖中暗藏的短刀。她自在绮云殿床下发现了丈夫留下的防身物事,便将两把锋利短刃都留在身边,日夜暗藏一把,以防又猝然间被人带走。

“是。我向二圣奏明,你想到恭陵上,亲身拜过孝敬皇帝玄宫封土之后,再行入棺自殉,二圣也都答应了。”婉儿咬咬嘴唇,“我和七娘送你最后一程,太子命长孙浪为东宫使,到场监工,另外就是明崇俨师徒过去望气镇祟。”

婉儿又解释,秋千至今未死,是宫中秘密,所以这场“哀皇后灵柩入墓合葬”的仪式也一概从简,不令更多外人参与。秋千倒觉得轻松,她盼这一天盼得太久了。

又想想,秋千从袖中抽出那把短刀,掉换转过将刀柄递给婉儿:

“上官才人,你收着这个防身,这刀极锐利,外界难见。你在宫里太危险了……别推辞,我还有一把呢,我一人拿两把也没用处。你要是不敢带到天后身边,就在宫中找个地方藏起来也好。”

索七娘也帮着劝,婉儿迟疑接了。秋千又教给婉儿如何贴身隐蔽藏刀不容易被发现,也不会误伤着自己。她父亲是武官,她从小舞刀弄剑颇有些心得。

“其实我宁可你们两个那天别去……我死前要刺杀明崇俨为夫报仇,无论成功不成功,都是一场大乱。”秋千叹息,“长孙郎身手不错,足可自保,你们两位要是出点事,我心里可过意不去……”

“嗯……其实……”婉儿眉尖微蹙,想说什么忽又打住,转向索七娘道:

“七娘别去了吧。我是没法,天后指定我去监场回报,我不能抗旨。”

“我得去,理由比你还充足。”索七娘答,看着婉儿脸色一笑,“朝廷建造恭陵,从我手里采买了不少牲口牛马上工,有一批买价还没偿付呢。工部那边的采买官老是推三阻四,我得在恭陵露个面,跟长孙郎啊陵上大官们啊打招呼说话借个势,好教他们知道我索七娘也背后有人,不好惹的,赶紧给钱!”

秋千“噗”地笑出声,自己又觉失态。她拉住索七娘筋骨分明的手掌,叹息:

“七娘对我的关照,我这辈子是没法报答了。死后如果能很快投胎,我想投到西北牧场去,在你家草原上自由自在长起来,骑马打猎,放牧牛羊,风里雨里都追随着你……”

“那可辛苦死了,没你想得那么悠闲自在。”索七娘反手捏捏她,又苦笑:“不过再怎么说,也比你这辈子的命好。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家帝室哟……”

她们又说了好些话,日暮西沉,婉儿和索七娘依依惜别而去。秋千收敛了心思,沐浴斋戒,清省头脑,又给自己准备好一身白麻素衣,上下收拾得利落,把剩下的一把锋锐匕首藏进衣袖。

庚子日清早,果然有车驾来合璧宫接她。带领队伍的年轻官员居然是……武敬真。

秋千一眼认出他,愣怔了下,武敬真却表现得仿佛完全不认得秋千,恭恭敬敬行完礼请她上车。

二人在长孙宅见过几次,秋千更听梁百岁那小闺女讲过许多武敬真的轶事,知道他二人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小鸳鸯。她都数不清自己跟着索七娘和野葱儿打趣过百岁多少次,那是她这辈子难得的欢笑记忆。怎么武敬真此刻看她的眼神,如此陌生疏远?

长孙宅这些人,不会又在计划什么吧?难道武敬真是冒充了谁来办事的?难道他们又自作主张地要搭救秋千?

应该不至于……否则婉儿和七娘,会提前向她透个口风,跟她商量吧?

秋千上了辂车,车后跟着符合“哀皇后”礼制规格的黑漆描金大棺和灵床等器物,白幡林立,羽仗肃行。合璧宫及西苑本在洛阳城外,一行队伍绕着郊野道路往偃师缑氏恭陵而去,路上没遇到太多人。

沿着立狮、翁仲、天马、望柱相对拱立的神道,进入神墙角楼护围的双阙门,就是恭陵陵园了。夏末骄阳刺目,黄土燥气窒人。那堆筑起来的覆斗形封土灵台一入眼帘,秋千泪水夺眶而出。

封土下埋藏着她深爱的夫君,孝敬皇帝前太子李弘。她嫁给他,本来应当给他带来温情、陪伴和子嗣,可她只带来了猛烈痛苦的死亡。

我该躺到那一堆蒸腾着热气的封土下面去,秋千泪眼模糊。我该和他同穴而葬、同棺而眠。活着的时候,我和他分享着绮云殿里那一张大婚床,死去以后,我也该和他搂腰枕臂交颈沉睡。千百年以后,我们的骨肉化为灰泥,彼此混淆融合,再也不能分开……

但她不能了。她已经失去了那个机会。她只能躺在东北一百多丈外的另一堆方锥封土下遥望着他,思恋渴慕着他,再也不能触摸到他的发丝肌肤。

秋千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。两个宫婢把她扶下车辇,她一直都在呜咽痛哭,几乎无法拜祭成礼。后来观礼的上官婉儿招呼索七娘上来,接替宫婢扶住秋千,在她耳畔低低指示:

“裴娘子,你看见明阁主了吗?就在哀皇后墓门边。”

她全身一震,顺着婉儿的示意抬头望过去,又抹一把眼中泪水。果然,耀眼阳光下,一身宽袍大袖道装的明崇俨遥遥立在自己的墓丘封土之前,垂头对影,闭目入定,不知在想什么。

她的杀夫仇人。

振作起来,秋千告诫自己,弯腕感受袖中利刃。你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完成,之后,你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见夫君了。振作起来,杀了那个进奉毒丹丸给他的术士。

婉儿和七娘左右搀扶着秋千,在孝敬皇帝陵前行完拜礼,然后往她自己的坟墓走。半路秋千看到有一具漆棺被两个力士前后抬入墓道,婉儿告诉她:

“那是阿邢的尸骨。我回去禀明天后,敕令金吾卫找出来,又给她换一具符合皇后陪葬婢身份的秘器。她就躺在……你身边,给你做伴。”

秋千点点头,又谢了一声,随后看到将要容纳自己尸身的大棺和石椁也放在墓门旁边,棺盖斜倚地面,棺头上搭着一条长长的白绫。

她将被绞死,以留全尸。

大棺和石椁并列陈放着,对面不远,就是正喃喃念诵着什么的明崇俨。术士神情不太好,立在更远处观望的武敬真和长孙浪,也脸色灰白。

那两个年轻郎君相互离得远远的,连眼光都不交会,更不说话,也浑似陌生人。又是奇怪的事,可秋千顾不上他们了,她的全副精神都放在明崇俨身上。

这术士应该不会防备着秋千这个死志早决的弱女子,她有机会一击……只有一击。

周围有卫士,还有几个年轻术士,是明崇俨的弟子。一击不中,他们都会上来拦阻秋千,到时候她就只能独个自尽……她不甘心,她一定要拉着杀夫凶手同去黄泉。

秋千感觉到自己浑身发抖。婉儿和七娘扶着她走到墓门前,就放开了手,由她自己一人拖着沉重的礼衣,一步一绊,汗出如雨,踽踽走向石椁、漆棺和白绫,走向自己这一世生命的终点。

两个抬棺力士从墓穴里钻出来,禀报陪葬宫婢已安放妥当。明崇俨点点头,又举头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,低头看看深浓日影,宣布:

“吉时至。”

秋千暗暗抽出短刃,拗藏在腕内,昂起头走向将要吞噬她的黑洞洞墓门。明崇俨的两个弟子立在断龙石机关旁边,准备待棺椁入墓后关闭坟丘。明崇俨本人站得很靠前,离漆棺很近。秋千将与他擦肩而过。

相距还有三步远,明崇俨的目光与秋千相遇,脸色骤变。

她没法控制自己面孔表情了,只能抽刃和身扑上去,嘶声喊出两个字:

“报仇!”

短刃在日光下划出一道小小的白虹,直刺中年术士咽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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